suwenlu 发表于 2020-2-28 00:00:00

西出阳关无故人——忆宋亮亮(下)



1987年,宋亮亮陪邓小平参观北京十三陵球场。



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,但拐点处只有几步,特别是你和领导在一起的时候。


有这样一个故事。


时间是2007年金秋时节,场景是长城脚下华彬球会的有“白宫”之誉的会所。


那天会所里至少有两个场子,一是老板严彬在陪着北京市前市长,也是北京高协主席张百发在听京戏;二是总经理郑刚在陪着中高协的几位领导、亚巡赛主席奇拉汉、日巡赛代表在讨论来年的北京公开赛,宋指敬陪末座。


两个场子一雅一俗,本不相干,问题在于,这两个场子几乎是同时散的。于是有了雅俗共赏的电光火石那一刻。


郑刚把他的客人们送到“白宫”门前的广场,正准备散,突然又叫住大家,说张市长和严老板马上出来。未几,张市长和严老板到了。双方打了招呼。


张市长德高望重,高来高去,对郑刚的客人,似乎只认识宋指,当着众人,来了一句:亮亮,你最近怎么样,要不到北京高协来,和范越一起,把北京的高尔夫搞上去。


范越当时是北京高协的常务副秘书长,他和宋指的交集稍后聊,重点是在场一干人都听到了张市长的临别赠言,各自的表情和心思都可以想象,我们的苦主宋指内心更应该是翻江倒海。


也许,这是他在小球中心生涯的拐点。





在江湖各路酒局上,宋指的盛衰拐点是经常复盘的话题,提的最多的是当年中高协推出职业教练培训新政,宋指有异议,结果把自己给折进去了。我认为这也未免太小看体育机关干部的情商,那些不上台面的理由形不成拐点所需的戏剧性。只有张市长在“白宫”前的“霸王别姬”那种折子戏才够得上高潮。


天意!


如果你了解宋指的前尘来路,就会明白,有那一出也正常。曾几何时,在北京城高球江湖,用我们上海话说,他也是横着走的人物。



宋指去世满圈刷屏那天,“中国高尔夫史料第一人”吴若成在朋友圈晒了两张照片,题为“亲历者,见证者”。场景是:1987年邓小平视察北京十三陵球场,球场总经理宋亮亮向老人介绍情况。


宋指当时三十岁,体制内接班人后备力量,十三陵球场是中日合资企业,也是北京第一家球会。据说还有一张失传的照片,宋指脱了鞋,穿着袜子,陪邓公在推杆果岭上练习。


难得的是,这么多年来,朋友都不曾听他亲口说当时的故事,我只是后来听著名教头魏京生说过一嘴。



魏教练当时是球场的餐厅经理,很少人知道,这位因培养了张娜等高手而名噪天下的教头,最早的牛逼事是帮着宋指接待邓公,“那次我们准备了日本料理,每道菜我都要先尝一下。”


十三陵球场曾经派十二个人去日本学习了半年,宋指带的队,魏京生也在阵中。


所以说,宋指是京城乃至中国第一代高尔夫经理人,没人敢吱牙。





九十年代初,宋指移师北京乡村球会任总经理,有了新的一番风生水起。如今看来,至少有两件头功记在宋指名下:一是国内第一批全国业余赛事就在乡村球会办的;二是乡村球会做东,开了“第一届北方高尔夫培训班”。后来北京城第一批业余高手,不少出自其门下,包括范越。


第二件事导出了华歌尔77高尔夫中学,当时培训班里有几个日本名牌华歌尔的高管,之后就和宋指合作,在1996年找上77中设坛开课,大弟子们有李超和尚磊。有趣的是,以日本女式内衣为主打的华歌尔学校出的都是男球星。


几乎在同时,北京高协如法泡制,和北京82中合作,范越牵头。一时间北京多了两位高尔夫校长,一位姓宋,一位姓范。


两位校长有没有“越亮情结”?范校长说没有,他们两家都是好朋友,其实这不影响,我也愿意他们有,因为这样故事才精彩。


我问选手李超,在他冠军生涯里,哪个冠军最让宋校长开怀?


李超传来了一张图:2000年全国体育大会冠军证书。“夺冠那天,我从来没见到宋指在球场上像那天这么脚步轻快,心情愉悦。”


那次比赛团体冠军是范校长领衔的北京队,而个人赛,李超压倒元白,包括范校长。


90年代,北京高协成立时,常务副秘书长是二选一,就是两位校长之争,结果范校长得中,宋校长也就策马辗转去了国家体委。


这些日子,有人为宋指叹息,如果他真的从中央到地方,也许可以多活几年,生涯的后期也更痛快些。


有友人私下问他,为什么不考虑张市长的这番好意,他沉默了很久,没说话。


此文你看到现在,肯定明白宋指不会去的。





顺便辟个谣。这么多年来,朋友们有一个善意的说法:宋指一直得不到升职,非战之罪,而是因为他不是正式的总局事业编制。


瞎说!


小球中心成立,宋指是作为事业单位的编制人员被分配到高尔夫球部工作,后来高尔夫球部副部长竞聘,宋指是作为编制人员去和庞政角逐的,后来输了是另一回事,如果不在编,他是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的。


宋指到退休也只是一般干部,九十年代就有一手这么好的牌,三十多年后的轮转,怎么打成这种破局。


没法子,性格决定命运。球场上的单差点,官场上的三轮车。




宋亮亮在2007年TCL精英赛配对赛。

摄影/王述


那么,宋指是什么性格?又似乎没有人说得清楚。



“外圆内方。”这是崔指在说他的好友。


“他向他爸表示过,其它工作都不愿意做,只认准高尔夫一条路。”这一根筋的说法出自宋太刘静华。


“他是北京大院子弟,怎么可能和总局那帮外地人混在一起呢。”这是高尔夫界另一位大院子弟说的,这话就深了。


宋指家搬到方庄前,在三里屯的外经委的大院。宋指父亲宋子明曾是国家计委的干部,后来保利集团第一任董事长,在中信集团任过职,只是早早地去世了。所以有人说,宋指其实内心有一种孤傲,也正常,他是见过世面的。


正因为此,他才那么渴望自己的世面。



2017年全运会工作人员合影,前排右一为宋亮亮。似在应合着“高协永远的末位副秘书长”的定位。
供图/赖贺斌


京城媒体间曾有一个段子,还有个题目:袁华,你把这段记下来。


真人真事,袁华当时是加州水郡球场总经理周德的副手。


2009年11月,就是老虎伍兹出事的那个月,在北京有一个挺别致的比赛,叫“果岭14”,用当时球场顾问吴若成的话说,那是他和周德、宋指、还有媒体朋友李超和尹锋一起喝出来的事。


喝的是金门高粱,聊的是一场没有最快、只有更快的单日赛。18个果岭速度都整成14,但说到底还是高尔夫人的自娱自乐。


几位爷聊得开心,各自发挥,场面挺欢。也是给宋指面子,大家让他定定调。谁知宋指真的当仁不让,弄得很正规,俨然在机关里主持大局,一条一条地布置和总结,每说几句,就对在旁的袁华说:“你把这段记下来。”


到后来,还没等他交代,几位爷就忍不住争着说:“袁华,你把这段记下来。”宋指没跟着笑。


黑色幽默的笑点是让你哭。





如果小球中心那边实在无戏可唱,他可以在任何江湖赛事上过把瘾,一旦披上戏装,他就真的角色附体了。


对于这样的演员,最大的痛苦是断片,最深的恐惧是忘怀。


他有一次和廖国智感叹,如今的比赛,和十几二十年前的操作方式已完全不一样。后来也听说,宋指在外,有些后辈也不太尊重他。


宋指的抱怨,也只能到此为止,听起来犹如《英雄本色》中小马哥落难旺角时的感叹:江湖再也没有什么道义可言了。


但只要江湖在,宋指就不想离开,哪怕再卑微,再不值。


他退休前不久,和李永广几个球友相约,见面时特别兴奋,从衣物包里拿出几本2016中文版《高尔夫球规则》送给哥几个,“这次,上面终于有我的名字了。”


可以想见他当时的表情,已经被酒被愁浑浊了多年的双眼应该有一种激动的光芒,沉寂了太久太久。临了临了,他的名字又出现在官方出版物上。


我找来这版小书,发现上面确实有宋亮亮的字样,在11行人名中排在第10行,挂了个编审校对组的助理编辑。






我不由仰天长叹,哭的心都有。


宋指的媒体梦竟在这里体现!


“宋指曾和我说过,如果他实在坚持不下去,就到我杂志来工作。”《高尔夫杂志》发行人王志刚透露。


宋指当然还是坚持下去了,但《高尔夫杂志》长期以来是他流连宿醉的所在,十几年前,杂志社的客厅装成了一个高尔夫沙龙,还是荣高棠老人题的字,那里也留了不少宋指的段子。


“宋指是个护犊子的人。”王志刚说过几次,很多人以为犊子是指李超、尚磊那些学生,确实,宋指不愿听人说学生不成器。但王志刚还有一层言下之意,纵然懦弱,纵然无争,纵然整日以酒浇愁,但宋指还是爱惜中高协的面子,听不得别人说中高协的不是,这就是宋指矛盾而真实的的内心。





2017年12月22日,一纸退休令到了宋指手里,说一句心如死灰肯定不夸张。


之后两年多,剩下的只有破碎的梦和壮烈的酒了。


那么,宋指最壮烈的酒献在何处?


应该要数他退休前的两年,更确切地说,是2015年12月18日。地点是朝阳区民族园路“吉园”,一个日本料理店,似在回应着他整整三十年前的中日合资的开场。


那次是朝向集团老板陈朝行率孟涛、陈思等人到京宴客,席上有宋指、王志刚、李超、吴若成、周德、李大涛等业内好友。


好友来了有好酒,宋指带了一坛5斤装的青花汾酒赴宴,他说此酒珍藏已久,轻易不露,几个小时后,变成一滴不剩的空坛。


那个夜晚的豪饮,很久很久都在朋友间回味;


那个夜晚的段子,一直一直都为圈内外哄笑;


到最后,所有的人都醉了,都不知道怎么散的。


宋指、陈朝行和吴若成相挽而行,刚跨出玄关,宋指一脚踉跄扑下,吴若成想去拉,结果自己也被带倒,随即发现陈朝行也躺在身边,再看,李超也跌倒在旁。


倒也,倒也,倒也。所有人哈哈大笑。


活过,真好!


……


宋指,走好!

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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